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睥睨

走在稜線上
山頂的風吹來冷言冷語
眾聲成飛馳的刀箭
喧嘩如豺狼隨伺
我張開雙臂,如鷹
睥睨這一場令人嘆息的黙片


2012年10月29日 星期一

咖啡要原味的才好

 
 



「請問怎樣才算是一杯好咖啡?」我問。
  「好咖啡喝起來不會心悸。」他說。
   「哪一種好咖啡喝起來不會心悸?」我又問。
   「新鮮。」他看我很迷惘,接著補充說明:「咖啡的口味,因人而異。重要的是,選豆、烘焙、磨豆和萃取的過程,要精確………」他是這家咖啡店的主人,他的雙唇不斷開合,不時以手勢輔助,「其實重點只有兩個字,新鮮。」他說。
  「那愛情呢?」我問。
他半晌不回答。不知怎地,咖啡館店裡,只剩我和他。在安靜的空氣中,我們看著虹吸式咖啡壺,滴出粹取出來的原味咖啡汁液,像紅酒般瑰麗清澈,看起就像是令人心動的新鮮咖啡。他為我斟上咖啡,也為自己斟了一杯。「建議你不加糖、不加奶,才能喝到咖啡的原味。」他繼續說,配合嘴型,「像這樣,溫度剛好, 先啜一口,像漱口,在舌尖繞一下,然後是雙頰,再讓它滑入喉嚨,」他的喉結上下滑動,然後說:「這樣咖啡的甜、酸、苦都有嘗到了,再來就是回味。」
  我著了道似的依樣畫葫蘆,咖啡的味道,扎實又富含層次。這就是咖啡的味道嗎?我對著他笑了笑,然後流下淚來。
   「那愛情呢?」我問。他轉過身,把咖啡渣叩叩叩的倒進垃圾桶,然後迴身說: 「我如果知道,就不會在這裡煮咖啡了。」
   走出咖啡店,天色已暗,我撫著我日漸隆起的肚子,平靜的拿起手機,刪掉他的號碼。我又走回咖啡店:「老闆,給我一杯原味咖啡。」

2012年10月25日 星期四

麵線的滋味


蚵仔麵線,顧名思義應該是麵線裏有一隻隻肥嫩的蚵。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蚵仔麵線有了旁支的口味。大腸取代了蚵,形成另一種口感。儘管口味不同,但如同大部份的人統稱各種速食麵為泡麵一般,我都把它稱為蚵仔麵線。位於公館的這一家蚵仔麵線就是沒有蚵的那種,而我也不在乎它那應該是蚵還是大腸。

 

公館商圈,或因地處交通轉運的接駁點,或因緊臨校園,總是有人潮匯集與流動。來到公館,如果不趕時間,很少有人不鑽進那條巷子的。不管是要去金石堂、東南亞戲院,或只是隨便逛逛,都會經過那條巷子,因此巷子口隨時都是人潮,它像是一具大型吸塵器,電力十足的將人們吸入其中。除非你真的排斥,只要稍在巷口駐足,你就很難倖免的陷入其中。當然,也有人不是去逛街、不是看電影,而是專程去吃的,我曾經就是這樣的一族。

 

大學時代,我的星期六經常滿堂,一天的疲憊之後,從迢迢的淡水一路返家,公車由滿載夕陽和人聲,漸次轉為霓虹和寂寥。短程的乘客上車、下車,來來去去,各有個的歸屬。由於家住景美,和其他人相比,我的旅程算得上是長途。在搖晃的公車裏,縱使流動的街景偶爾撩撥著看似無波的心,但是大部份的時間總像是走在美式電影中那種荒漠無垠的公路上。一路行來,好像只有司機是我最忠實的伴侶、不變的負擔。不知道是這種孤絕的感受使然,或是繁華具有其魔力。我總會隨著乘客在公館下車,然後浮沉於市聲之間,順著人潮漫動,沒有目的和目標,假裝自己是隻盲從的羊,從這一簇擁擠竄逃到另一簇喧沸之中。然而,自從我習慣到那一家賣麵線的小店之後,我發現這種竄逃的耽溺,竟是一種喜樂。

 

對我而言,它確實是個癮。在班上認識了我後來成為我妻子的女友,交往期間也是常在週末下了課,和她前往這家店過癮一番。「其實,並沒有特別好吃。」我一位男同學卻這樣說。他在我興高采烈的拖拉下,在某個周末和我吃了一碗他並不覺得特別好吃得蚵仔麵線。我才知道,同學和妻子都老早來過這家店,她們都認為它只是公館的小吃之一。我的癡狂令他們難以理解。他們的眼神訕笑,讓我懷疑自己是馬奎斯《百年孤寂》裏的莉比卡,吃得是泥土和牆灰。

 

今年,和妻子去公館看了電影。看完電影以後,當妻子還在為電影中的聚散離合嗟嘆時,我一股勁地拉著她,直赴這家久違的小店。自從婚後,忙上班,忙小孩,鮮有機會看電影,更奢求吃上一碗蚵仔麵線。意外的是,妻子似乎很滿意這個安排。分與合不能任由人意,把握當下、趁著年少,自當是唯一的選擇。一路上她把我的手拉得很緊,一種心知肚明的溫暖在我心中盤桓。

 

從公館圓環邊新開的影城出發,我們在摩肩接踵的騎樓下浮沉,眼前的影像有如黑白老電影的畫面,在我記憶中翻轉。我們經過了玫瑰唱片行,看到了滷味攤;途經的店家,有的換了門面,重新出發;有的換了老闆,大張旗鼓。他們的興衰,悠悠訴說著歲月的更迭與唏噓。

 

轉入這家賣麵線的小店,發現這種一點兒都沒變。一如不記得它的店名(或許沒有店名),我不記得老闆的臉孔,自然也無法領會光陰在他們的容顏留下些什麼。相對的,這裏彷彿只有年輕,在熱鬧活力的氛圍中,老闆們一碗又一碗的盛著蚵仔麵線。這家店真的很小,店裏沒有接待,沒有領檯,客人們進進出出,自在隨興的律動,教我想起電影中那場窮人的舞會。

 

蚵仔麵線上桌,我在滿溢的碗面加了香菜和辣椒醬,綠的香菜、紅的辣椒,在湯瓢的翻動下,渲染、沉淪、混沌,和金黃色的麵線作了完美的融合。嘗它一口,我憶起了年少的滋味。

 

蚵仔麵線不貴,也不是最好吃的,但我隔著蒸騰的霧氣,在一隻隻年輕、笑鬧的身影中,我看到了年輕的我,揮著汗,滿足的啖著蚵仔麵線。

 

 

筆者按: 玫瑰唱片行已經不在原址了(2012/10/24)

 

本文於1999415日發表於中央日報副刊

 

 

 

 

2012年9月18日 星期二

記憶力




家裏的電話該出聲音的時候不出聲音, 不該出聲音的時候又嗡嗡作響,想必是快要故障了。於是,他想起父親家中有一支新的電話機,正好派上用場。父親是電話公司的超級資深客戶,享有舊機換新機的待遇,日前得到一支新的電話機。「爸,你那支新的電話呢?我那邊的壞了。」自從搬出去獨立門戶以後,他每星期帶妻小回家探望父母。這一次,想順便拿走新電話。


他父親開始找了起來,急得問他母親,於是兩老開始尋遍四處。四十年的老房子,說小不小,找起東西,真像大海撈針。「沒有就算了,沒關係。」他心想兩老年紀大了,說不定哪天又自己跑出來了。很快又一星期了,他再度問起電話的事,兩老只差沒報警,電話依然杳然無蹤。


一個月過去了,家裏的電話不再出聲了,真的壞了。於是,他又想起那支電話,心裏一方面抱怨,一方面感傷兩老的衰老現象。「電話,莫非長了腳。」這一刻,他喃喃自語的走到女兒房間,想把女兒的電話分機移至客廳撐個兩天,心裏盤算有空的時候再去買支新的。



 
「老婆,」他忽然大叫,「新電話怎麼會在女兒房間?」。他想起來了,「爸,那支新電話在我這裏!」他打了電話給父親報訊,電話兩頭父子倆哈哈大笑,終於有了圓滿的結局。原來,他早在新電話領回來的那天,把電話帶回家了,而且馬上為女兒換上新電話,這是一個月前的事。








「我說嘛,東西不會不見,它自己會跑出來!」電話找到了,但記憶力像長了腳,和他漸行漸遠,這回他心裏有數。

2012年8月25日 星期六


 
車廂內的樓層指示燈先是一明一滅,訊號終於完全消失。旋即整個車廂以自由落體的加速度下墜,向地心直挺挺的逼進。那是一種踩空的恐懼,就像林裘軒多年來不斷出現的夢境,他常常期待這種墮落能夠戛然而止。卻又夾雜著一種想要探索底部的深層矛盾。

 

一開始的心臟收縮,令他感到不適,然後像是被人揪住衣領,身體向上拉扯,而不得不踮著腳尖。一股涼意迅速從腳底襲來,很快的轉化醞釀而為熱能,隨著突如其來的的驚訝而從張大了的口中滾滾釋出,在空氣中他嗅出那是下班前吃的三明治的味道,他一向厭惡在打嗝的時候,聞到小黃瓜發酵的味道,而這種有死亡意象的嗆味,很快刺激他由倉惶的失措中,恢復對周遭環境麻木的理智。

 

林裘軒心裡有數,電梯應該停止下墜。因為按照電梯設計理論,運行速率超過每分鐘四十五米的電梯,實際運行速率超過應有速度的一點三倍時,電源電路應該跳脫,而使電梯停止;假使電路中斷後,電梯仍持續向下滑動時,而且已經超過正常速率的一點四倍,電梯車廂旁的安全阻擋器,應該啟動,夾住輔助電梯運行的導軌。而這部電梯的速率是每分鐘三百米。算一算時間也該到了。「停!」他說。

 
 
 
 
這道指令,聽在和他同車的的另一名女子耳裡,像是在下甚麼解咒。雖然只是自語似的呢喃,在偌大的車廂之中,卻猶如鏗鏘般的救世醒語。

 

這名女子身穿中規中矩的套裝,款式和剪裁都不算時髦,由布面上所泛起的毛球可以看出,準是由公司統一訂製的制服。尤其是她腳上那雙鞋子,一看就像是在百貨公司拍賣的時候,擠在人群中搶來的。這位模樣看起來年齡應該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的女子,基本上是屬於這個世代中,那種難以歸類,取向不明的灰色族群。

 

自從車廂內的樓層指示燈消失,電梯急速下滑以後,她就緊閉雙眼。她讓身體緊緊地貼著車廂內的壁板,如同隆冬的夜晚,隻身在大的向海洋的床上,頓時找到了可以取暖的依靠。這種失控的下滑,硬生生的讓她的五官糾結起來,向嬰兒般努力的通過產道,隨時準備和生命搏鬥。她的牙齒將下唇咬的血紅,雙手像十字架般的張開,反手抓著車廂內壁板上的扶手,而那扶手似乎因為她的拉扶而有些晃動。

 

她緊繃的神經,在聽到「停」的指令之後,有了緩和,並且張開雙眼凝視著他,眼眸中所堆砌的情愫,像是跋山過水而來,傾聽智慧法語的信徒,充滿著躍躍的期艾,卻有所疑惑。

 

這時的車廂彷彿呼應了林裘軒的話,車廂所配備的安全鉗啟動,傳來撼然的巨響,然後安全鉗死命的啣著導軌,唧唧切切的悲鳴與金屬摩擦所放射出來的光與熱,四散流瀉於井道之中。縱然經驗老道如他,仍不免像冷不防被人摑,雙頰暈著薰烤的灼熱,似乎只要點一把火就可以燒起來一般。

 

 車廂內由於及時停止滑動,使得頂部牽引的鋼索,像漣漪般的層疊起伏,車廂也因此而顯得晃盪不安。因此她的腸胃變的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攪弄成一股無法自拔的漩渦,然後像是奔騰的潰堤洪流,排山倒海,直衝咽喉而來,這名女子為了完成嘔吐的動作,放棄了女性被賦予的矜持,她不得不彎下了腰,雙手捧著腹部。所幸車廂的震盪沒有持續,她的腸胃有如服用了鎮定劑,而沉沉的睡去,所留下的是口中酸澀的胃汁、額頭上的汗珠,和一個忐忑不安的心。她的雙眼因為方猜的作嘔而溢著淚水。她的眼神有點虛弱,但是並沒有放棄對林裘軒做試探性的拜訪。

 

 

與其說對林裘軒是因為靦腆而迴避這名女子巡梭的眼光,不如說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承接這種無辜的表情。因為人情世故總是令她手足無措,像現在這種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場合,就更不用說了。因此他沒有回應那名女子的的打探,兀自以食指撳著車廂內的警鈴,然後轉身,仰頭望著燈罩裡探出的監視攝影機,期待大樓裡監控中心的執勤人員的反應。

 

這棟大樓就是所謂的智慧大樓,擁有一流的科技設備及自動化設施,它的特色之一就是無所不在的監視攝影機,隨時掌控大樓內每一個角落的動態,防止任何意外發生,電梯車廂內也不例外。而這時的電梯已經像被上了枷鎖牢牢的鎖住了。

 

「這裡是監控中心,什麼事,請說。」執勤人員慢條斯理的回話。他念著的是他寫給他們的「電梯故障緊急處理須知」的第一條。執勤人員在回話前,應該是翹著二郎腿,一手捧著報紙,嘴裡正起勁的嗑著瓜子,因此車廂內對講機的這一端,他總覺得可以聞到陣陣瓜子的鹹濕味。在他的經驗裡,執勤人員就是這個樣子,他也一直認為執勤中心就是大樓內最大的死角,因此他最近建議公司在監控中心追加監視器,以便監督這須值班人員。

 

林裘軒不習慣對著對講機說話,但是還是回了一句:「電梯壞了!」「好的,我們馬上處理!」

 

執勤人員在唸了「須知」第二條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息出現。車廂內瀰漫著令人尷尬的死寂。這種局面,像是吵了架的男女,雙方都在期待另一方低頭,才能收拾發了餿的冷戰,而且顯然只要其中一個人開口說話,就會有圓滿的結局。

 

困惑的藤蔓爬滿她的全身,搔得她不得不打破沉默,以便拉攏她和這個陌生環境之間的隔閡。是的,期待永遠是謎底的毒藥。她一向是這麼鼓勵自己的。「我們被困了?」她說。

 

這句話讓林裘軒想起了兩年前的一個類似的電梯故障。當時車廂內有十來個人,電梯故障時,監控中心的電梯值班員溜班,後來經過輾轉通知電梯公司的搶修人員趕來,才把所有乘客全部救出,但是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遺憾的是其中有一名女乘客,因為緊張過度,先天性氣喘病復發,送醫急救。

 

「這是一個普通的意外。」林裘軒說。

 

咻咻的鼻息和廉價的香水氣味不再獨占整個車廂。雖然只是簡短的對話,但是對這位女子而言,卻意味著盎然的生機,這也更使得她整個狀況了解的慾望蠢蠢欲動。

 

這個箱子裡所潛藏著的正是她急欲開發的未知。她應該感到興奮,就像在混沌的黑暗中,沒有聲音總是比突如其來的膽顫心驚來的更令人毛骨悚然。

 

這的確使的她興致高昂,因為事實證明,她不是一個人,而和她獨處一室的正是一位感覺上可以依靠的男人。至少他的回答聽起來很篤定。於是她忽然想起了她遺忘已久的遺容,狀似優雅的地對著車廂內的鏡子打理起來,然後轉過身子,順手拉平了外套的前襟,像是真相終於大白般的露出原來被衣領所遮蔽的員工識別標誌,正下方就是她的職稱和姓名:專員/李明芳。

 

李明芳儼然像個失序的法官,急切的想了解整個事件的始末,或是作為一個乘客所應該知道的權利。於是她先潤了潤喉嚨,並且乾咳了一聲來做為她繼續探索的另一個開場。

 

「會有人來救我們嗎?」「二十分鐘以內。」「你怎麼那麼清楚?」「規定的。」「你好像對這裡很熟?」她追著問。一手正撫弄著她削的薄薄短短,但還不失亮麗的短髮。

 

是的,他對這個的地方的確很熟悉。林裘軒正是這棟大樓的工作人員,他在這裡已經工作八年了,而兩年前那次事件發生的同時,林裘軒還在學校上課,所以完全不知情,隔天公司方面有意以督導不周的罪名將他開除,據說是這批受困的人當中,有一位是得罪不起的要人。但事他並沒有為自己辯護,他認為如果一個人有罪的話,是不需要別人來審判的。雖然經過人評會的辯論審查認為錯不在他,而免了開除,但是他還是自己的出辭呈。後來因為部門主管一直找不到接替人選而一再慰留,他才繼續工作下去。但是這件事卻像個如影隨形的惡魔,隨時都虎視眈眈地想要吞噬他。他在意的不是開除這件事,而是送醫急救的那名女子。

 

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李明芳的追問,因為這種一問一答的場景,讓他跌入一種不安的沉思中,畢竟規律的生活早已取代了他的機智。

 

李明芳在她所習慣的問答節奏裡顯然無法得到滿足。她改弦易轍地試圖以手扳開車廂內門,汲汲的想從門縫中尋找一些可能的生機,或是呼救,或是呼吸自由的空氣,或許她可以不需要等待別待別人的救援,或許她所做的動作和她所問的問題一樣,她要的不是解答,而是一種存在的互動。

 

「你出不去的。」林裘軒說。「電梯原來是往下走的,我在三十一樓上車,妳在二十五樓上車,大約在五秒鐘之後電梯故障了,而這個區域的電梯,一樓到二十三樓是不停的,我們卻卡在一樓和二十三樓中間。」他緊接著解釋。

 

李明芳似懂非懂。「電梯車廂的門稱為內門,停樓區的門稱為外門,當電梯到達停樓區時,內、外門契合後才能開啟,所以妳現在即使打開了內門,妳看到的只是井道裡的一面牆。」「總而言之,妳是出不去的。」

 

林裘軒這段機械式的解說,並無法阻止李明芳的困獸之鬥,反而更將李明芳那個渴望的心撩的澎湃不已。她脹紅了臉,眼睛瞇成一線,眼角擠出了貓鬚般的皺紋,青筋若隱若現。她嘟著嘴,卯盡了全力,但是車廂的門終究頑如磐石,聞風不動。於是她似乎體驗到她只是一名女子,於是她停止了搏鬥,於是她顯得有些無力。車廂內的燈光和她的臉色一樣白皙。

 

「難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嗎?」她問道。「不會的,再過一會兒,人就來了。」「你在這裡上班?」她接著問。

 

好一個窺探式的問題。接下來要問的可能是年齡、婚姻狀況、生兒育女、學歷、經歷等等,就好像一個張著大口的時光機器,電源一開就足以讓人跌進時光隧道一般。他並不喜歡那樣的問題,因為那每每令他陷入長考,他怕得不是記憶,而是回憶。因為他的過去平凡得和許多人一樣,普通的那麼不由自主。然而他卻像被催了眠似的,走進了回憶的迷宮,雖然他已做了適當的防禦。

 

李明芳果然來來回回問了些無關自己的問題,而林裘軒竟像被下了蠱一樣的回答問題。「我大學是唸外文系的。」林裘軒答道。「什麼?你唸外文系,來管電梯?」

 

 

跟許多初見面的人一樣,李明芳對這個脫序的答案一臉不解。對的,唸外文系是他有生以來自己做的一次決定。專科畢了業就決定插班大學外文系,於是自從退伍以後,他連續三年的夏天都向淡水的那所T大報到,和一般人處奔波報考不一樣,因為他覺得那樣太累,而且機會主義對他來說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如果有人問起,他通常會告訴別人:「因為那裡很美。」簡單一貫。

 

美所以讓人記憶深刻。就像唱歌的時候,你總會挑一首拿手歌曲一樣;而那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就像程式語言的迴圈,在某種情況下就會回到設定的原點。所以在他得自我介紹詞哩,總會在這一段多加著墨。倒不是唸外文系有多了不得,而是在他不顯眼的過去之中,那一段時光給他的印象最深,最值得一提。說著說著,彷彿又讓他想起了當年,他站在講台上做讀書心得報告的景況,神情顯現了少有的奔放,眉宇之間則多了自信的豪氣。

 

林裘軒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認識他女朋友的。那一年他剛插班進入大學夜間部,在一個歐洲文學的課堂上,他上台做讀書心得報告,那一次的主題是卡夫卡的作品《審判》,而他的女朋友就坐在台下,並且對他的報告提出批評,雙方就在課堂上展開一來一往的辯論,愛情便隨著針鋒相對的戰火蔓延開來。

 

他們是同班同學,就文學的敏銳度而言,他的女朋友顯然略勝一籌,但是在資料蒐集的做工方面,他往往能夠引經據典,面面俱到,所以他們因文學而相識的交往過程中,雖然時有爭論,但是感情方在卻能夠相當有共識。因此大學生活哩,他們相知相愛。淡水附近說得出來的勝景都留有他們的足跡,像觀音山、紅毛城、紅樹林、沙崙等等,而他們最鍾情的地方還是校園內的「牧羊草皮」。他女朋友還常常告訴他:「如果生活有什麼不如意,來到這裡就暫時把自己當作羊吧。」

 

至於林裘軒為什麼會做這種管電梯的工作,這問題就顯得有些實際了,其實他擁有機械工程的背景,然而其中最大的誘因就是錢。公司方面給他的職稱是工程師,同事都叫他管電梯的,雖然他一開始不喜歡這種稱呼,後來也習以為常了,甚至有時他都自稱電梯管理員。不過這一點他並沒有向李明芳多作解釋,因為他總認為這些是很複雜也很俗氣,或許正因為他唸過文學,他身上多少總帶著一種文人狂狷性格,對事情一向置之度外,或者以為自己是看透一切事物的先知,就像監視攝影機一樣,況且這種陌生的溝通顯得有些多餘。

 

一場氣氛正酣的對話停止了,他的思緒像很快的從悠悠的歷史回到現實,恰好也可以讓他免於在回憶的磁軌中周旋。車廂頂此刻正傳來砰砰的金屬敲擊聲,那是維修人員,使用工具扳開安全鉗的聲音,救援的人來了。

 

「抱歉,電梯要動了,請站穩,不要害怕!」電梯維修人員唸完了「須知」倒數第二條之後,電梯便緩緩得向上移動,然後又是伴隨而來的震動,車廂也應聲停止,那是二十三樓的平層位置。「你們可以出去了!」維修人員說。

 

那是最後一條,基本上這個情況很單純,因此只適用狀況一,很快就可以處理完畢。他看了看錶,時間共花了十五分三十秒。然後以身體擋住了車廂門,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表情,伸出了手說:「請!」

 

這時李明芳似乎不再對他或電梯的問題感到興趣,但走出電梯前仍沒有忘記回頭瞄了鏡子一眼。他們換了另一部電梯到一樓,並且在那裡分手。李明芳並沒有和他道別,不知道是遺忘還是習慣,或者是她還沒有走出整個狀況之外。她逕自從大廳的其中一扇門走了出去,中途還彎了身子撿起一串不小心掉落的鑰匙。

 

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霓虹街燈讓這個城市煞是繁華。PUB正要開門。天空和昨天一樣陰沉。星星,沒有。

 

而他也沒有在意李明芳的去向,他心裡面盤算的是,他太太早上臨出門前,要他下班時順便帶回家的菜單。他太太在一年以後出院,兩年以前的那次事件,他差點因為腦部缺氧而成為植物人。他們在三個月前結了婚。因此他還得趕到超市。他還得想想明天要提出來的電梯故障報告。

 

林裘軒打了一個嗝,好像又聞到了小黃瓜的味道……

 

 

 

 

 

85.5.8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2012年5月28日 星期一





我們到達餐廳的時,其他四對夫婦已經在等候我們的出現。眼尖的H,見到我們便示意大夥兒鼓掌以示歡迎。殷勤的M,起身為我們調整座位。善飲的Y,毫不遲疑的為我們斟了酒。今天喝的仍然是CHIVAS加冰塊。



老規矩,遲到的先罰三杯。我也沒讓大家失望,豪氣十足的先吞了兩杯,差點沒把那小小的一口杯給吃進去。由於大家鼓譟,因此第三杯由她代勞。她今天用白色短外套罩著她剛買的黑色無袖緊身小洋裝。僅管如此,輝煌的燈光下,她的體態依然無所遁形,怎麼看都不像四十三歲。她喝酒的模樣一向很嬌俏,老實說我以前就喜歡她的嬌憨。她先是擠眉弄眼,然後伸了伸脖子,張著口,放下酒杯,一雙纖細的手在嘴邊搧呀搧的,之後便是一股勁的吐氣。通常在她喝完酒後。總會引來一陣叫好,彷彿欣賞了什麼精彩的表演,這一次也不例外。緊接著,大家趁興舉杯邀酒互敬。於是,酒精在大家的體內升溫。於是,聚餐正要開始。於是,我也開始睏了。



毛豆、花生米、小魚乾炒辣椒是開胃菜。之後是由凍牛肉、龍蝦、九孔、海蜇皮等所匯成的拼盤。醋溜魚翅在抓餅和蔥油餅之後上來。毫無意外的的,善飲的Y在此刻起身打了通關。G對政治議題最有興趣,他一口就能炒熱談話的氣氛,Mrs. G就是他最大的反對黨。在一陣你來我往的糾纏之後,旁觀的人被迫一個接著一個的加入戰局。他們黨同伐異,辨論起來像是在上2100全民開講。他們吵得越兇,酒就喝得越多,然後逐漸沒人注意到我,我則越來越疲倦。




脆皮片鴨,清蒸石斑,鳳梨蝦球,一道接著一道而來,我雖然食之無味,但上菜的順序我卻很清楚。因為意識形態沒有交集,於是大家楚河漢界,壁壘分明,最後不得不拉著餐廳經理來主持公道。餐廳經理卻一直不願表態,他說大家都說得很有道理。既然沒有人不對,那只有他是錯的,因此他就喝酒賠不是,然後直說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最後大家歡呼表示贊同,儼然那才是大家期待的共識。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把式。



她沒閒著,她正在向女人們展示一種新的塑身妙方。自從我帶她參加這種餐會以後的第三天,她便能在這種場合中悠然快意。雖然她和他們之間的話題總是週而復始,雖然吃飯喝酒時的人物、內容、場景、節奏或高潮都是大同小異,但是她並不排斥,而且比起那些兩個人無所事事的夜晚,更讓我感到自在。



我們結婚十三年,大女兒今年上國中。自從女兒用身體的變化及在我看來是詭異而且自閉的行為告訴我,她已經是獨立自主的個體之後,我驚惶的重新尋找我和妻子的相處之道。一年前開始,聚餐便成為我們兩排遣生活的方式,一星期二到三次,和不同的朋友。其他時間我儘可能安排她參加別的活動,像是社交舞、美容課、插花班等,最近她去了塑身中心。



很快的,竹笙雞湯便在燴炒時鮮之後上來。我打了一個氣味難當的嗝,算一算時間大概過了兩個鐘頭又十分鐘,比上次稍快。我們喝了整整一瓶的CHIVAS,另外開了兩瓶啤酒,一罐柳澄汁,一罐芭樂汁。



甜點上來了,是紅豆西米露甜湯。吃玩柳橙切片,我們就要散會了。這次餐會結束,大家要再見面就要等到下禮拜了。明天是禮拜天,沒有活動,我將和她單獨相處一整天。怎麼辦?我不禁有打了一個嗝。很熟悉,是脆皮片鴨夾大蒜和石斑、生蔥在一起的味道,接著腦際浮現方才聚餐那些人的臉,不知怎的覺得好膩。




回家的路上,我問她明天有什麼打算。她不耐的應了我一句:「我怎麼知道!」我在夜色中看見她臉上映著黯淡的淚光。我想我是給了她一個難題。


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晚霞. 花火與星空




找一個靜僻的鄉間,坐在暖陽烤過的田梗上,靜候一天的落幕。你一眨眼,飛鳥,蛙鳴,餘暉,晚霞,就把天空染成繽紛畫布,然後星光如花火般的閃耀,向你逼近。你以為你摸得到它,你錯了。你以為那是幻象,不,那才是真相。

2012年4月18日 星期三

焦慮






清晨七點半。他們倆裹著睡意進入車內。啟動引擎。打開空調的送風。調整溫度,弱冷。暖車。他要送她去上班。

他繫上安全帶,她沒有,他幫她繫上。噴水,雨刷自動洗滌前一夜的落塵,擋風玻璃空出一塊淨亮的地方。他吐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煞車,打了方向燈,左顧右盼之後,排入R檔,輕踩煞車,又排入D檔,輕踩煞車。他很謹慎。他前進倒退三次,順利將車子駛離狹小的車位。這是一部新車,為她買的。

車子從巷道進入幹道。車子立刻從四面八方襲湧上來。於是,車子走走停停。於是,他們陷入車陣轟轟的引擎聲中。

他們開始等待前車的移動。窗外,星期五的天空悠悠的藍著。路邊的行人,或匆匆,或站立,但表情都一樣,和他們兩一樣。車前車後不時有摩托車鑽探游移,間或傳來喇叭的嘶鳴。

他旋開收音機。路況況剛剛報完。女主持人和反對黨的來賓連線成功,準備對最近熱門的女性議題進行討論討論。她的頭維持側向窗子的姿勢,好像在欣賞什麼風景。他的眼睛則望著絕望的前方。

「那個阿華,你知道嗎?」他忽然開口起了話題。她點點頭,表示了解。「她昨天帶著她兒子到公司來,」他看了她一下,然後繼續說,「她是坐公車來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件事。但是話未說完,她已經起了反應。

「你想告訴我什麼?」她臉轉正,眼皮明顯的伸展開來,露出了捲翹的睫毛。「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壓力很大?我太依賴你?我死黏著你?」沒待他回話,她便先聲奪人,吐出一堆問題,但全是重點。他看著她醞著怒氣的臉,想像著和她交往時溫順的模樣。婚後,他走一步,她跟一步,每天還要送她上下班。他發現婚姻扼殺了他的自由,但總覺得那只是小小的不便,其中一定還有什麼可以期待的。

「我從來就沒有拿你和別人比,我願意和你在一起,就是信得過你,」她忽然哽咽起來,眼中滾動著淚水,「你居然又拿我和別的女人比,我就是不喜歡搭公車。」她忍住眼淚後搶著說。他瞅著前方兩百公尺的紅綠燈,算一算大概變換燈號有五次以上了,可是好像距離越來越遠的樣子。他看了一下車上的電子鐘。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了,路程卻還不到一半。看來她準要遲到了,他想著。

「我以為跟你在一起就可以安定了,」她停了半晌,「你」她變得上氣不接下去,「你是個沒有肩膀,性格陽痿的男人!」他最近的確了無性慾,而她彷彿總能探入他的潛意識。她對他做了評論之後,胸部忽高忽低的喘了起來。收音機裡,反對黨的來賓彷彿呼應著她的情緒,痛斥著執政黨的婦女政策一無是處。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前面那輛車,引擎蓋忽然冒起了白煙。車子的主人匆匆下了車,打開引擎蓋,然後從行李廂拿出一瓶保特瓶。濃煙一下子變竄入他們的車內,味道實在很難聞。他明白這下是雪上加霜了,他偷偷瞄了她一眼,於是看見眼淚嘩地流過她略施粉脂的臉龐。

他拉起了手煞車,排入P檔,轉身探拿放在後座的夾克,從口袋裏找出一包藥。然後,伸了伸喉嚨,乾吞了幾顆。近一個月來,他晚上老是輾轉反側,白天總是精神不濟,有時覺得心情鬱悶,有時會有暈眩、心悸的現象。醫生懷疑他患了「焦慮症」,或為新婚的癥候,於是開了些藥讓他試試。

婚前,他和她交往了半年。她常常哭,她一苦起來就楚楚可憐,像他喜歡的樣子,以前他就喜歡她小鳥依人的樣子。剛剛他想說的是:阿華,他的同事,一個人帶著孩子,昨天請假,坐公車,帶小孩看醫生,順便到公司來,她好獨立。但是,她好像全都知到了。只是閒聊,他並沒有把別人的例子套用在她身上的意思,可是他不想解釋。

收音機再度傳來路況:中山高南下四十二公里中壢戰備道車行緩慢,北二高中和交流道壅塞,辛亥路高架橋車流回堵兩公里,基隆路往北敦化南路發生車禍正在處理中,羅斯福路往北在台大附近有一輛車子拋錨冒煙,交通大對正趕往處理中。

來不及了,怎麼辦?她紅著眼睛怎麼上班?她心情不好一定不吃早餐……他想著一連串的問題。自從他發現溫柔婉約和依賴有所不同以來,她讓他覺得自己是重要的,為她活著是一種使命。「是我不好,別哭了。」他拍拍她的手。「新的車子、新的生活,一切都才剛開始呢!」他對自己說。


1998年3月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2012年3月23日 星期五

生與死的掙扎


某日午夜小耘一如往常醒來咿咿呀呀的發出聲音催促我從夢中甦醒那是飢腸轆轆的呼叫於是我起身,熟稔的為她沖調牛奶我回想起三個月前,在醫院的待產室護士指著她在母親產道中若隱若現的頭皮我探頭凝視體會新生的狀況



突然外頭傳來貓、狗的狂奔雨嘶鳴接著引來更多同類的吼囂,寂靜的夜跟著浮躁起來整個城市彷彿將在今夜淪陷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惶然小耘似乎也對這突如其來的異象感到不適在她的啼哭聲中我仍然衝到陽台一覓究竟我看見三隻紅了眼的惡犬五馬分屍般的搶食一隻幼貓撕扯中,幼貓從猛烈的搏鬥轉為孱弱最後的一刻我依然束手無策我腦際倏地掠過一幅對死亡恐懼的面孔



小耘的哭聲把我從駭人的景象中喚回我回到屋內繼續手邊的工作我搖晃著奶瓶隨著奶水上下震盪恍惚中把我對生命的喜悅與死亡的驚悸攪糊了是一種忐忑我感受到生與死的掙扎





1996.8.18 刊於聯合報副刊

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

ITB Bale Wa Bale

做了幾年的尾牙表演, 已經沒甚麼梗可用了. 賽德克巴萊正夯, 只好搭順風車,  編了一段歌舞. 雖有偷懶之嫌, 但還是練了許久. 不打鼓不知道打鼓難, 不唱歌真不知道唱歌難. 練歌時被老師嫌得一無是處, 甚麼共鳴位置. 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哩. 台上三分鐘, 台下十年功. 明年, 唉, 明年再說吧

2012年1月28日 星期六

林瑞麟: 花意二首

林瑞麟: 花意二首: 李花 嚐過李子,但第一次看到李花。忽入李花林,花如雪,覆滿 枝頭。仰望,嘩地心頭一緊,然後下腹隱隱作痛。嚐醃李子 ,讓我腹瀉,屢試不爽。是疑心病作遂?滿天李花讓我心惶 不安。 梅花 久違的驕陽,一見面就使性子。入了梅園,把不怕冷的梅花,嚇得魂飛魄散。仍然挺在枝頭上...

花意二首

                                    


李花

嚐過李子,但第一次看到李花。忽入李花林,花如雪,覆滿枝頭。仰望,嘩地心頭一緊,然後下腹隱隱作痛。嚐醃李子,讓我腹瀉,屢試不爽。是疑心病作遂?滿天李花讓我心惶不安。



梅花

久違的驕陽,一見面就使性子。入了梅園,把不怕冷的梅花,嚇得魂飛魄散。仍然挺在枝頭上的,看得出來是強顏歡笑。寒流過後的第一個暖天,我趕赴最後一場梅花盛宴,可惜我遲了。繁華過盡的梅林,徒留幾許殘韻。帳然之際,喜見翠綠的梅子已悄然攀上枝頭。從來沒這麼近和梅子見面,一種初戀的酸甜滋味,油然升起。




2012年1月1日 星期日

還沒做的事





「上星期我電話拜訪一位客戶,他是我很好的朋友,電話中他告訴我,他的兒子前幾天在保母家中跌倒,後腦著地,送去醫院到現在已經第六天了,還沒有醒來,醫生說希望不大……」那天,朋友在電話那頭心有戚戚地說著。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說些什麼,但是所有的話,好像都梗在喉嚨,電話線上留下令人窒息的靜默。」

他說他一直很想去醫院看他朋友的兒子,可是因為種種原因,遲遲未能成行。
再一次接到朋友的電話,是在兩星期之後,他說:「後來我去了醫院,病床上沒有人,護士問我找誰,我告訴她,她說他走了。」

「他出院了?」

「不是,他昨天去世了。」護士說。

「其實我心裡有數,但是在希望還沒幻滅之前,總是希望,我很後悔,如果我早一天去就好了,雖然……」朋友失落的說著。

生命和希望一樣脆弱。

我一夜未能成眠的想著,我還有什麼沒做呢?

1996.02.24發表於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