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6日 星期六

山城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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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那個下午,雨忽大忽小,時有時無,不知是不是雨的關係,山色顯得分外翠碧。幾經曲折之後,九份山城終於在迷濛中現身。那裏的房子,像是長了根似的,牢牢的,一厝一厝地沿著山勢攀爬而上。我依附在大人的傘下,吃力的在貫穿山城、濕滑的階梯上留下腳印。我不敢有任何的嗔怨,只因為當初是自己吵著要跟。

為了排遣那種耗時費力,看來甚無意義的攀爬所帶來的寂寞,我和記者玩起了數階梯的遊戲。我氣喘吁吁地,不時探出傘外,前後眺望,估量自己究竟完成了多少。然而階梯像是無止盡般地層層疊疊,耐心盡失的我,實在不明白表姐為什麼嫁到這種地方來。

喜宴之前,我在同行「探房」的人群中,擠出一個位置。房裏陰鬱潮濕,由對著房門的小窗望出去,有一座島彷彿在茫茫的海上游移。新娘房不大,藤木的梳妝檯上有一面貼著紅紙的鏡子,床頭有一個斗大的囍字,床上鋪著粉紅色的床組,棉被上有一幅鴛鴦戲水的刺繡。房間裏站三、五個人便顯得擁簇,而表姐就在這狹促的空間中進行某種儀式。我看見她端坐在椅子上,腳上踩著小木凳,吃著一碗我最愛吃的湯圓。她那像唱歌仔戲般的濃妝上,還有兩行淺淺的淚痕,十歲的我竟也陷入感傷的氛圍。我將不自在的眼神望向窗外時,發現那座島已消失在迷濛的海上。

今年五月的一個豔陽天,我偕妻攜女,按圖索驥重回記憶中的九份。我們在一處停車場停好了車,然後拾級而上。映入眼廉的是格調不一的新舊建築,旅館、餐廳與茶樓充斥,整座山城彷彿是老成的臉,有著矯飾的天真。我懷著追尋古樸之風的心情而來,卻行走於市聲鼎沸的窄巷,著實讓我一種手足無措的尷尬。

巡遊時,瞥見一座老式留聲機,歷盡蒼桑般地倒握在石階旁。我充滿期待的駐足一望,卻看見一張不知是誰家祖先的遺照被棄擲,驚心動魄的夾雜一堆頹敗的古式家具之間。我四下張望,赫見階梯旁一幢老式的建築正在大興土木,美侖美奐的規模隱然若見。原來一場災難似地的世代交替正在此地蔓延。

我沒有再停留的意念,抱起女兒,拉著懷孕的妻子,「我們回家。」我對女兒說。驕陽已把小女兒曬得通紅,她一味地點頭,額頭的汗珠隨之飄落,立即被石階上因施工而來,厚厚的粉塵吸收。「這地方不一樣了!」我失望地感嘆。

下山,我將車子的速度放慢,山色一點一滴的進入車內,關於表姐和那個飄著雨的下午,浮光掠影般地映在眼前。第一次來到山城的妻子似乎看出我的落寞。「你就當做是第一次來,重新認識這個地方嘛!」她意圖阻止我的憂鬱。

一批批的遊客逆向而來,他們正為趕上欣賞夕陽而興高采烈著。我望向車窗外,看見那座島正在熱氣蒸騰的遠方。悠悠然,一幅世事與我何干的樣子。塵事的興滅,本有著難逆的軌跡。至於我,至於我不過是個多事的遊客罷了。恍然間,我似乎有所領悟。

山城曾經是藏金的礦場,淘金客的紙醉金迷讓她繁華璀燦。隨著金礦的殆盡,她也像是洗盡鉛華般地,回復樸拙。而今,商業氣息籠罩,她又有了不同的況味。我兒時的記憶,僅僅是她發展史中的簡短扉頁。

我停車,搖下車窗,回首在看山城一眼,山城遠了。山城的夜,未央。


本文於87/8/26發表於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