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9日 星期五

行囊(本文曾於中時浮世繪連載)

這是個有著暖風的午后,由窗口看去,天空是淡青色的,遠方鑲著一大片一大片白白灰灰、薄薄捲捲的雲。氣溫29度,據報載有一個中度颱風將要來襲。

他離開我兩個月了,我把他的東西分裝成一包一包的,他一直都沒有回來拿。太安靜了,看著他沒帶走的東西,竟讓我有一種尋死的意念。想聽聽最新的颱風動態,或者說想在這寂靜的空間裡製造一點聲音。POWER ON,陳文茜的聲音,酥酥軟軟的在我的房內飄,她正用她特有的文藝腔調訴說著男人如何如何。越是不去想他,越是滿腦子他的影像。

屋子裡都是他的味道,怎麼也刷不乾淨,一想起他就反胃。最近以來什麼都吃不下,連喝水都想吐。不想再聽到關於男人的事,於是把它們統統鎖在屋內。想透透氣。出了門,被風推著走,漫無目的,一如不知怎地走進他的世界,我來到阿姨家門口。



俯仰之間,我依稀看見了

她白皙的乳波,

隨著Y字鍊凌空晃蕩


許久沒有看見阿姨了,她的身形豐腴了些,短髮染燙成金黃,有型有樣地輝映著她的丰采。她招呼我坐,進了廚房倒了一杯水給我,隨即繼續手邊的工作。

櫸木地板上放著一口展開的皮箱,皮箱裡已經放了些男人的衣物。

「阿姨,你們要出國啊?」我問。

「沒有,是你姨丈要出國。」她邊摺內衣,邊回答著。「哇!」我喝了口帶著檸檬味兒的冰水,「那去哪裡?」羨慕地接問。「他能去哪裡?」她半跪著將摺好的五、六件內衣,疉成一落,放入了皮箱。她穿著一件黑色的V字領T恤,頸上掛著一串Y字鍊,俯仰之間,我依稀看見了她白皙的乳波,隨著Y字鍊凌空晃蕩。「當然是去大陸嘍。」她接著說明。二十五年前,她還是個姑娘,經人介紹和大陸來的軍人結婚。

「姨丈呢?」我打探了四週之後問道。

「他今天上中班,晚上十一點才會回來。」她又放進一些瓶瓶罐罐的藥。自從開放大陸探親以後,他固定每兩年返鄉探親一次,她正在為他這次的旅行打點行囊。軍人大她二十歲,現已老邁,受雇於工廠擔任守衛。



她將皮箱的拉鍊拉起,驚心動魄地劃破一室的寧靜。然後她看看我,示意我幫她把皮箱移至屋子的一角。我心想這麼重的行囊,會不會比當年沙場上的行軍背包還重呢?他提得動嗎?我沒問。我連忙趨近將皮箱扶正,我推她拉,就這麼讓皮箱滑到屋角。我使勁地抽兩口氣,「喘了?」她問。其實我沒費什麼力氣,而是不可自抑的追逐著她的體香。「沒有啦,妳好香。」我說。不知道是使力或是羞赧,她的兩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爸送的?」我鍥而不捨,像個好事的記者。「嗯!」她頜首,「香奈兒的。」一派幸褔。「你們最近……好嗎?」「很好啊……」她回了身,轉入房裡,四十五歲的她輕飄飄的像一道幽魂,成熟中不減俏麗的風韻,「我們一直都很好啊。」從房內傳來清亮的嗓音,一如少女。


她從房內捧出兩本相本,沉甸甸的木質封面,有著精雕細琢的古風,沙發上的投射燈,更讓相本映著熠熠的風華。「這是最近拍的。」她說著便坐在我身旁,為我一頁頁的翻閱著。那是婚紗照,她和他喜孜孜的擺弄各種風情,全然不見扭捏生澀,自然大方,兩人煞是登對。她一頁接著一頁,引領我進入他們的戀情中。過往的情境,點點滴滴的映在心頭。算起來,她和軍人結婚時,我才兩歲。知道她時,我已經是個小六的學生。





照片如電影般的翻轉,

但我的視覺卻停留在

第一個畫面中


照片如電影般的翻轉,但我的視覺卻停留在第一個畫面中。照片裡的父親,一身淨白的禮服,領口飾著一條有著白色變形蟲的黑色領市。他從容的向鏡頭示好,攝影機給了他善意的回報,於是他有那樣一幅光鮮的派頭。我忽然想起了軍人,他年輕時是不是應該也是這般的俊俏呢?於是我揣想著,像WORD的剪貼功能,將父親從畫面中剪去,把軍人年輕時的模樣偎在阿姨的身邊,給了他深情意濃的姿款。他們是不是也曾經如此的緊密相依過呢?拍這些照片是不是也應該是他的第一個呢?





我彷彿是多事的太監,

看見了他的自在,

我的緊張再愚蠢不過



忽然,門鈴震天價響的把我們拉回現實。約莫向晚時分,她唸國中的兒子,放學回家了。她讓我去開門,她則把相簿收回房裏,悠悠然地又出現在客廳。過去和現在銜接的不著痕跡。而我像是作了什麼虧心事般,心驚肉跳起來。慌,究竟是被闖入者應有的權利,或是闖入者應有的自覺呢?十多年來,她竟是這般淡淡的處理她的感情。我彷彿是多事的太監,看見了她的自在,我的緊張儼然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





她的淡然讓我憶起了也是這樣一個幽靜的下午,我考完期中考,放浪著因考試而來禁錮的身心,和兩位要好的同學躍回家中。《鋼琴師和他的情人》在我們窸窣挑弄油紙袋裏鴨舌頭的雜音中感人流轉著,我們為鋼琴師的堅毅而動容,我們為著海邊的母與女,一個陶然的釋放天籟,另一個忘我的迴旋於天地之間的景致而憧景,我們也為其夫的殘暴斷人手指而嗤之以鼻。然而她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和父親從房門外現身。於是我驚訝,於是我在我同學面前無地自容,於是我任由影片中悠揚的琴音荒蕪,也於是我選擇了逃離。此後,我將父親阻隔於我構築的城堡之外。



「宜中還是不知道嗎?」待她兒子進房作功課,我附在他耳邊悄悄地問。「我還不想讓他知道,」我跟著她進了廚房,「現在這樣,很好。」她堅定的說。早年的戰亂,奪去了軍人的生育能力。當年,軍人對她突如其來的懷孕生子,欣喜若狂。他們都愛還孩子,這孩子姓軍人的姓。軍人現已是退伍老兵,對兒子視如己出。




無知的幸福


無知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如果沒有那個下午,我一直無法體會騷動與平靜如何詭異的在這世間共存著。大學畢業以後,我將自己幽禁於美國,而一種洗脫不淨的惶然卻如影随形。姨丈、阿姨和我的父親之於我,究竟是什麼複雜的結構?父親原來早就是阿姨的外遇,而我童年生活中從未出現、據父親說是車禍早逝的母親究竟是誰呢?我的潛意識啟動了我的疑竇,然而我無法也無力對心中的疑問拼湊出完整的假設。「母親」,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意象。這個意象為何在那個看《鋼琴師和他的情人》的那個下午躍現,之後便常駐我心呢?我在美國這兩年的研究所生活,斷續被這個問題干擾著,直到我和他為了腹中孩子的去留毀天滅地爭執,我心中仍然不明白我所要捍衛的是什麼。



那天,我從醫院回來,他正在趕稿,我懷著幾分欣喜的告訴他懷孕的事。無疑地,這件事立即驅走了他最敬愛的謬思。他從迷離的稿件中抬起頭,鬍髯已然爬滿他有著稚氣的臉頰,他挺出兩隻因連日熬夜而沾滿血絲的瞳眸瞅著我,雙手往後,投降似的托著後腦,襯衫因而半敞開來,他那片單薄但不乏藝術氣息的胸膛彷彿是能滋養萬物的沃土,正和他圖裏豐富的線條共鳴輝映著。良久,他輕喟,無奈地要我處理掉它,如同用橡皮擦,使點力就可以粉飾太平般的輕而易舉。我聞言,蹲在馬桶邊差點把肝膽腸胃全給倒出來。從那一刻起,我不定期的孕吐,同時也越發覺得我以前所喜愛、不修邊幅的他,竟是如此得邋遢。孕吐時那種肝肺俱裂的不適,每每讓我悔恨不已。我悔恨自己無目的的違反理教,和一個滿腦子思想,而生活低能的人在一起。每一次的追悔,都讓我更接近死亡。







我陪著她洗菜做飯。抽油煙機轟隆轟隆的響著,聽不見客廳的電話響聲。宜中,我的弟弟,從房裡出來。他有著青春期的羞澀,臉上若隱若現的幾點青春痘蓄勢待發,人中一抹青春鬍印訴說轉型的尷尬。他把無線電話手機遞給了她之後,一溜煙又進了房間。她轉入後陽台,笑顏輕展的講著電話。我直覺是父親打來的,她沒有否認,而且他們約了周末去渡假。「宜中不過問妳的事嗎?」我納悶著。她說不會。「那姨丈呢?」我不死心。「他知道他的存在,要管十幾年前就管了。」她說。她說該發生的事,自然就會發生,該被知道的事自然也是瞞不過別人。







和三個男人的等距關係


看來也是時候到了,就在我回國不久後,父親因為稍有積蓄而有意換屋。自從無意間發現父親和阿姨不是童年印象中的朋友以後,不知事昧於事實的心態抑或預知著有更多的未知等待我去開發,迫使我必須孤絕而神秘,複雜的情愫像無中生有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全身,這份怪異的芥蒂讓我和父親像相交之後的兩條直線漸行漸遠。



直到搬家的前幾天,或許是空間次序的異動,鬆散我們之間的結構,我們開始有幾次善意的眼神交流。整理打包的過程中,我拾起父親一本老舊的剪貼簿,是懷古也是好奇的瀏覽起來。無意間被一則泛黃的小消息所吸引,………強烈颱風狂掃全台…….一名懷胎七月的少婦在雨夜中,遭不明汽車撞及,經送醫後少婦失血過多不治,留下初生孤女…。剪報的空白處有著日期的記載:60. 9. 22。毫無疑問那是父親的筆跡。



事實上,這是一本藝文的剪貼簿,有羅蘭、琦君、王鼎鈞、余光中……等人的作品。我之所以對這篇報導好奇是因為它太突兀,就像一場令人癡醉的音樂會,突然有人咳嗽不止,而更巧的是那日期正好是我的生日。







正當我望著那冊子凝神時,父親適時出現在我的身邊,他不迴避的讓時序倒流回民國六十年,娓娓細說那件事的經過。我對父親啞了兩年多,終於告一段落,就在那天我確認了我的身分,那無辜的少婦正是我的母親。聽完之後,我竟無從悲傷。







「如果有一天,姨丈…….,我是說有天妳會和他結婚嗎?」我接著問。「我會照顧妳姨丈一輩子,」鏗鏘地,她說。蒜在油鍋裏蒸騰,一把青菜下鍋,「沙」地應聲爆出香味,「想結婚,十幾年前就該結了。」她呢噥著,卻不帶哀愁。十幾年來,她和她的三個男人,一直是如此的等距關係。



餐後,獨自在車水馬龍的夜色中踱起步來。雨斜斜的落下,風一陣一陣的地推搖路樹。街燈在風雨中顯得蒼茫而招搖。不知道自己過了多少馬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過馬路,好像一切都該如此。綠燈亮了,我就順著人潮流動,紅燈亮了,車道上的車輛便橫七豎八的嘶鳴起來,而我和我的世界一起靜止。就在這樣一個路口,不知道是我走慢了還是走快了,一輛車對著我狂囂。那個探出車窗的駕駛窮兇惡極的對我數落,「不想回家了是不是,該死的女人!」我不知道是否引起別人的側目,但是我想起了當年颱風夜的父親。


暖暖的淌淚
那個惡夜裏,父親加班返家的途中,巧遇一樁車禍。肇事者趁著夜黑風高逃逸,以為可以躲過一世,哪知偏篇父親記下了他的車號。父親報案後將母親緊急送醫,然而卻無法挽回她的生命。當她知道母親身後留下孤女時,他發揮了大愛,先是認養,幾年後便把我領養成為她的女兒。據父親說,那件車禍,肇事者被警方尋獲,最後被判過失致死。至於母親,可能因未婚懷孕,是自殺。

父親一直有著俠義的精神,據阿姨說,父親有一次在住家附近的車站,拾獲一只紙袋,裡面是一些公司用的文件或是簡報資料之類的東西,他認為這位失主如果是老闆,可能因為遺失這些資料而失去一筆生意,或如果是受雇於人,則有可能遭到公司的責難,甚至無法繼續工作,所以他在原地等待直到失主出現。而就我記憶所及,他也曾經因為停車不當,擦撞在路邊已停妥的車子,然而他大方的在那輛車的擋風玻璃上留下字條,表明願意負責。

父親一直未婚。當年是一介單身漢的父親,碰見了那件車禍,只因為了彰顯正義或者一時的悲天憫人,便代理母職十幾二十年,從來沒有人質疑過他的情操。想必,他可能也因見義勇為,之後又扶養了不相識女子的遺腹子而贏得美譽吧?

知道他們的事很久了,卻沒有親眼見過她處理感情生活的態度。這一個下午,她輕描淡寫的解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難題。之於愛,他們彷彿是徜徉在自己的桃花源,一如她所居住的處所,門外的繁華喧囂,全然與她無關。之於情,她的堅毅,軍人的寬容,父親的執著,儼然形成了一種無需協商的共識。曾經對她涉入父親生活而不諒解,但我對她的敵意,早在知道母親的消息之後便已淡去。

她的愛與情,幽淡而私密地,在刻板的典律及成俗的制約下遊刃有餘。街燈下,我憶起了她和我道別時,臉上那抹淡然的笑。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什麼是天長地久?我想起了未曾謀面的母親,不知怎地以也想起了阿姨家那只大行囊。「我提得動嗎?」我問自己。

老天嘆了一口大氣,風急了,颱風恐怕已在陸地的邊緣,我到公共電話亭避雨。在公共電話亭裡,我撫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卻引來腹部一陣騷動。

我打了電話到婦產科取消手術,決定留下孩子。之後,我看見電話亭透明隔板裡,一個女子,手持著話筒,隨著嘟嘟的電話鈴聲,暖暖的淌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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